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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罹血蛊杨志困丹徒 赠盘缠林冲励求生

鲁智深喘口气,继续发泄:“如今你觉得自己洗白了,还是做官了?杨志兄弟患病,在这里躺一躺,有甚不可?你这从不讲法度的撮鸟,反来呵斥他不讲法度,是何道理?”

吴用被骂得语塞,看着铁塔一般莽和尚,打又不敢,骂又不赢,身遭又无人劝解,端得是束手无计。此正是:

法度自在人心上,岂由歪嘴吞吐之。

立身端正方谋事,阴损诡道难久持。

此一刻,宋江背身僵立着,吴用对鲁智深瞪着眼,亦僵立着。林冲仰头望着屋顶大洞出神,徐宁低头想心事。这边鲁智深话都出口,心内畅快了些,只顾低头去看顾杨志,杨志摇头叹息,满腹悲怆。

看看情势僵住了,一旁安道全开言道:“且住,我有话说。”适才厅上变故一起,他老先生便退去一角坐下,老神在在、闭目养神。此刻见众人不再开口,他才起身踱至当中,对堂下亲卫道:“去端盆清水来。”一则安道全年长,二则神医自有威严。上阵之人,刀枪无眼。不看安神医面皮,岂不是嫌命长?是故安道全接话,连宋江都不敢违逆。

登时有军兵端个铜盆,注满清水。安道全也不去接,让那军卒端着水盆,随他转到帅案后,命军卒伸手去刚才杨志呕的那堆秽物中,翻检出一物,在清水中洗净,呈给吴用——正是那颗遍寻不着的先锋

使铜印。吴用悻悻地双手接过,安放在茶几什物堆中。

安道全开言道:“老夫只说医道。凡医者,须凭父母之心,善待众生。病患者至大,耽搁不得。人命当前,神佛都该退后。”

略顿一顿,扫视众人一遭,再开言道:“再有一事禀告宋先锋,杨志所患乃血蛊之症,凶险非常。明日便要启程,如何措手,还望先锋、军师速速定夺。”

宋江正尴尬间,见安道全递了台阶,赶忙接言:“杨兄弟此疫,可是传染时疫,与军中可有不利?”

看官且注意,至此多番言语,宋江吴用全无一句问及杨志病况如何,可有性命之忧。大凡人在名利二字上钻营,一颗心便全在投机钻营上。甚的孝父悌兄、娇妻怜子,都丢到爪哇岛去了。便是平素在人前故作贤德之态者,常常也想不起,该在此等事上,略去装一装。

安道全接言:“此血蛊之疫,多闻发在嘉杭至淮泗之间,常有‘一人罹患、染杀一村’之病例。是否传染、如何传染,安某也拿不准。昔年在建康府时,因水土有异,不是疫区,故少有接诊,心得不多。”

杨志闻言,忙道:“十年前洒家押运‘花石纲’到过此处。杭州城神医王枳的浑家曾言,说洒家患了血蛊之症。也不疼痛,也不腹泻,洒家那时并不相信。”

安道全言:“可给你开药方否?”

杨志道:“并未开方,只给了一葫芦药丸。洒家不信她说,也未服用。”

安道全:“药丸何在?”

杨志:“因见那葫芦精致,倒是一直带在身边,只做赏玩之物。”安道全即刻去杨志身上掏摸。

杨志有气无力,笑道“此刻在军帐里,随身衣奁箱内。”安道全正色道:“性命交关,还有心笑!”

鲁智深伸臂搀起杨志,便欲往厅外走。

吴用叫他:“师兄哪里去?”

鲁智深哼了一声“洒家送杨兄弟回军帐安歇,寻那药来服。离了你这宝贝帅殿,免得你再丢甚么,栽赃洒家。”

吴用不顾他话中带刺,回头禀宋江道:“公明哥哥,杨兄弟感染时疫,不可回营。若大军生疫,则陷万劫不复之境矣。”

宋江望向安道全寻主意,安道全道:“军师所虑不虚,安某欲在后衙寻一独院,让杨将军住。”

涉及医诊之事,安道全一言九鼎,众人皆不异议。县衙后宅刚好有一跨院,临着后街开门,安静无扰。房中家什俱全,现空着。众人七手八脚,忙碌起来。

鲁智深、安道全扶杨志搬去后院歇息。徐宁去杨志军帐取包裹,更细心地去马棚牵了杨志坐骑“青花骢”,拴在杨志下处院内。

堂下军兵各自整理打坏家什,洒扫归位。砸坏的屋顶瓦片,自有人举着火把,登梯爬檐,敷泥借瓦,务必在五更前收拾停当,不致误了点将启程。按下不表。

却说林冲,本待随鲁智深去后衙,却被吴用叫住。等鲁智深等一干人走净了,堂上只剩林冲、宋江、吴用三人。

吴用开言道:“教头哥哥,却才一番冲突,你都看在眼里了。鲁智深是个鲁莽军汉,不识字的人,言语无状,公明哥哥和我,都不屑与他计较。你林教头却是堂堂禁军教头,久历阵仗,须知军律法度。此番杨志宿眠帅案,污秽印信,终是军法不容。况他身染时疫,难随军旅。却才教头讲,是教头你把他放在帅案上的,也是你打落印信令牌的。是故你二人皆有罪责,理当共同受罚。可对?”

林冲笑一笑,开言道:“学究休一口一个哥哥地呼唤林冲。论年齿,学究与晁盖哥哥同龄,比公明哥哥尚年长三岁。比林冲更是年长近十岁。以兄称呼林冲,于理不合。”一席话怼得吴用顿住,只把手中羽扇摇个不住——自从招安后做了军师,他手中便多了这柄羽扇。

林冲再道:“军师提及此番事体,先说杨志,他患病昏沉了,只能受人摆弄,如何做甚错事?若言有错,错在林冲一人。若言受罚,当罚林冲一人。”

吴用点点头道:“教头深明大义,也言之在理。明早升帐点军,公明哥哥欲责罚教头,军棍二十。教头可愿领受?”林冲闻言大笑:“休说二十棍,便是二百棍又何妨?”

吴用道:“就打二十棍。教头还需告诫鲁智深,不得搅扰军威。”林冲道:“这个自然。”

话讲到此,三人正待散去,却见武松沐浴已毕,换了身衣裳,急匆匆跑回县衙来。一见堂上局势有变,一迭声地问:“杨志哥哥哪里去了?俺把他放在这案上诊治,去换身衣裳。就这一点儿时辰,谁敢搬走了他?”

宋江、吴用闻言一惊。吴用对武松道:“二郎休得胡说,分明是林教头让杨志宿眠帅案,亵污印信,他已经认罪了,甘愿明早受罚。你休再啰唆!”

武松闻言大怒,一掌拍塌帅案半边,大叫道:“武松自吃酒处抱杨志哥哥一路跑来,被他呕俺一身污秽。进得堂来,俺见除了这桌案,无处可安杨家哥哥身躯。是俺把他放在这案上,也是俺扫落了这案上杂物。救人要紧,谁耐烦顾虑甚的鸟帅案?”

又对林冲道:“教头哥哥也是多余,武松岂是让旁人顶罪的人?昔年俺杀孟州张都监家十数条性命,也敢墙上留名。如今用一用桌案,

还能要了这颗头去么?”回身再对宋江道:“明早如何责罚俺?”林冲凑趣道:“已经判给了林冲二十军棍,二郎不要争抢。”

武松四顾一下,看到被自己拍塌的“帅案”,也笑道:“不抢你的,俺刚刚拍坏了帅案,那就打武松一百军棍吧。教头哥哥就当陪俺,解解痒。”

林冲道:“梁山军有案可稽,杖责之罚,若有情愿代领者,可分授之。想俺林冲,自上梁山,便执掌操练军卒之责。现在军中万余军卒,俺亲手教习出来的,尚余一二千人吧。我正愁二十军棍,一人分受一棍,岂不抢破头?”

武松道:“俺二龙山上梁山的,也还剩个二三百人。这一百棍,俺也不够分。要不军师再多给判些吧?”

这边林、武二人争抢捱棍,那边宋、吴二人气得浑身颤抖,面色铁青。站立半晌,拂袖而去。责罚一事,不了了之。此正是:

功名利禄诚可羡,贵气官威亦可期。

立身持正何须求,魑魅魍魉不堪提。

次日卯时升帐,宋江坐帅案。那帅案用张红绸盖着,遮掩武松掌痕。鲁智深砸破的棚顶,已用新泥补过,只是泥土未干,颜色不同。打碎了桌椅,无处去讨一色的,只能减了座位。

左一带吴用、关胜、李应落座,前次升帐有座位的秦明,只能站在后面,满脸不悦。右一带卢俊义、朱武、林冲落座,柴进只得站后排,尴尬无比。

行军征进诸事言罢,宋江开言,议杨志因病不能随军一事。安道全出列禀道:“因骠骑杨志感染时疫,病症凶险。安某欲留在丹徒县陪着诊治,料一月之内,定能调理停当。”因安道全分在宋江一路,故他须向宋江告假。

又是吴用开言道:“此次征进,战局难料,伤损必然极多。安神医若滞留丹徒县,前方战事一起,谁来救治病疗伤?安神医岂可因一人而废一路军?”

安道全回禀:“安某执掌梁山军医事,已有数年。或教授、或延聘,已得医者百余人,尽可应付战时刀枪伤。何况如今兵分两路,也无两个安道全随侍。”言及此,看了看右边卢俊义一带,安道全再言:“杨志所患,乃江淮一带时疫,唤作血蛊。两路进兵,都须经过疫区,患病者必源源不绝。安某诊治杨志,也是摸索对抗时疫之必须,何谈只为一人?”

吴用急了,再言道:“公明哥哥近来失眠,须赖神医调养,如何离得开你?”此言一出,吴用顿觉失策,恐犯众怒。

宋江心中暗骂吴用蠢材,真个无用。忙开言道:“安神医说得是,就依先生言,留你在此诊治杨志。但一月太久,限定十日,我派

人来接先生。”安道全还想再言,宋江已经谈起进兵路径之事,不容他插嘴。安道全只得喏一声回班。

时近正午,各队整肃军容,迤逦出城。昨夜与杨志亲近的,俱已来道别过了。今日杨志知大军出征,心内烦闷。身边只留下了两个亲随小厮,也都姓杨,却是二龙山时杨志收留的乞儿,一个叫杨青,当下十五岁,青州人,早失双亲;另一个叫杨龙,更是自幼乞讨,连名字都不记得,指二龙山为名,当下十三岁。

杨志此刻还下不得榻,一晃动便引得腹内疼痛。昨夜寻出王枳所制葫芦,亏得许多年不曾开启封口蜡,这次开启时,闻着尚余药香。安道全做主,先食下了两粒,观察效果。到此时快五个时辰了,也不觉有甚么动静,腹内也不更疼痛,也不更清爽,药丸下去便似石沉大海。杨志思量或是年久失效?再或是王枳药假?正在烦恼。

院门敲响,俄顷进来一个白盔虎骑,手里捧了一旧斗篷包成的包裹,颜色黯淡,却洗的干净。那军汉给杨志施过礼,言林冲教习命自己来送此物,再请杨志写个收讫手札,带回复命。送走来人,杨志、杨青、杨龙三人就榻上打开包裹,只见于内数个帕子包,均颇陈旧。乃是一包金锭金块、一包碎银花锭、再一包黄金钗环之类。

还有一张叠起信札,展开看,一段文字:

吾第台鉴:

愚兄此番征进,料必艰危,生死未卜。弟罹患血蛊,亦临万千之难。然吾等皆丈夫也,上荫祖辈训诫之切,下承血脉延续之责。虽困顿若此,亦该挣扎着活下去。

今奉上愚兄经年私存,虽亦是劫夺而来,但无害命之获,也与生辰纲无涉。身在绿林,也须修行。盼吾弟自强、自救,略收傲气,只存傲骨。珍重、切切。

兄林冲拜上宣和五年三月

杨志手捧信笺,背过身,不教杨青、杨龙看见他垂泪。两个小厮年少,还不懂这里的恩义情分、生离死别。眼里只看到这几包黄白之物,知道贵重。再将出昨夜众人所赠,计点起来:鲁智深、武松、徐宁、燕青、史进各赠银百两,其余三五十个头领校尉,所赠也均在十两以上。再加上林冲倾囊相赠,已近三千两之巨。怕不盘缠个三年五载?暗暗欢喜。

杨志平复完心绪,转回身拿起林冲包金银的旧斗篷,猛可记起他“风雪山神庙”的旧事。暗思那时林冲境遇,已是绝无生路,不也挣扎过来?遂不再悲戚,教两个小厮将银两搬去里间藏了,却把林冲旧斗篷挂在对面粉墙上,让自己时时看得着。

午饭后,安道全背个大药囊搬过来,一进门先给杨志递过一块木牌,上书“古卿宅”三字。杨志问是何意,安道全说,原意是“蛊

清斋”,要你血蛊之瘟尽除,血清体健,书斋家宅皆平安。但看着字面,‘蛊’字太不吉利,遂改为以上三字。

杨志笑道:“医者亦儒生也,子不近怪力乱神,哪有这许多忌讳。”安道全也笑,言;“安某最喜欢与你做个邻居。”

杨志问为何,安道全答:“你我都曾习文,却又学了其他。你靠武艺中得武举,我靠医术做了名医。可你我文才相仿,却是难得。写得信、读得书,却不能吟诗作对、文章锦绣。恰恰好,习文都只得了半瓶醋,谁都别笑话谁!”

杨志闻言,不禁一声爆笑。又牵动肚肠,剧痛起来,蜷了身躯。安道全忙不迭救治,口中不住致歉——不该引逗杨志发笑云云。一头絮叨,一头忙乱。

恰在此时,街门轻响一声,又听见杨志坐骑青花骢高声嘶鸣,再听一声响,见一人滚进房来。

此正是:未待征夫踏死地,血蛊先摧英雄躯。东逐名利西逐义,归来岂能共一旅?

毕竟何人来闯“古卿宅”,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