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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罹血蛊杨志困丹徒 赠盘缠林冲励求生

词曰

关山万里,腥风残月催人老。

肃杀荒草,霜严虫声少。

征人倦了,却惹君王恼。

义字催命,恩情难报,又几人知晓。

《点绛唇·征夫》

却说先锋使宋江,兵马战船,沿运河水陆并进,十数日已到淮安,约至扬州取齐。对面润州城郭,却是方腊手下东厅枢密使吕师囊把守江岸。此人原是歙州富户,因献钱粮与方腊,官封为东厅枢密使。部下管领着十二个统制官,名号“江南十二神”,协同守把润州江岸。

梁山水军假扮富户献粮,将四十二员将佐混入润州城。约定时辰,城内外一起发作,斩将夺门,赚了润州城郭。斗杀了南军四个统制官,生擒两个统制官,杀死牙将官兵,不计其数。

谁料宋江点本部将佐,折损了三个偏将,都是乱军中被箭射死,马踏身亡。哪三个:一个是“云里金刚”宋万,一个是“没面目”焦挺,一个是“九尾龟”陶宗旺。

梁山军自招安后,三次征伐,大小战阵百十场,头领中不曾折损一人。吴用多番言称:“只因一百零八人各应星宿,上苍眷顾,不令伤损。”众头领多有信之者,宋江以“星主”身份,方能服众。而今三人阵亡,“星宿”言语不攻自破,盍营一片沉寂。

宋江见折了三将,心中烦恼,怏怏不乐。

吴用劝道:“生死人之分定,虽折了三个兄弟,且喜得了江南第一个险隘州郡,何故烦恼,有伤玉体?要与国家立功,还请思谋大事。”宋江道:“我等一百八人上应星曜,当初梁山泊设愿,兄弟们同生共死。谁想回京之后,先辞去了公孙胜,御前又留了金大坚、皇甫端,蔡太师用了萧让,王都尉要了乐和。”

吴用道:“这几人也都是好归宿,哥哥该当为其欣慰。”

宋江摇着头“今日刚刚渡江,便折了三个弟兄。想那宋万,当初梁山泊初创时,多亏此人。今日竟已作泉下之客!”吴用听了,默

默不语。

宋江传令,叫军士就宋万死处,搭起祭仪,列了银钱,排下乌猪白羊,宋江亲自祭祀奠酒。押生擒到的伪统制卓万里,当场斩首沥血,享祭三位魂灵。再收拾三人遗骸,葬于润州东门外。宋江回府治里,支给功赏,一面写了申状,使人报捷亲请张招讨移衙润州,接管城防,不在话下。

且说吕枢密折了大半人马,引着六个统制官,退守丹徒县。急送告急文书,向苏州三大王方貌求救。忽有探马报来,苏州差元帅邢政领军到来。吕枢密忙接到县治,备说:“今得元帅到此,可同去克复润州。”

邢政道:“三大王为知罡星犯吴地,特差下官领军到来,巡守江面。不想枢密失利,下官与你报仇,枢密可助战。“次日,邢政引军来夺润州。

这边厢,宋江于润州衙内与吴用商议,调兵出城追赶吕师囊,袭取丹徒县。便计点五千军马,差十员正将前往。哪十人?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花荣、徐宁、朱仝、索超、杨志。

当下十将领精兵五千,离了润州,望丹徒县来,与路上正迎着邢政军马。两军相对,各把弓箭射住阵脚,排成阵势。

南军阵上,邢政挺刀出马。宋军阵中关胜见了,纵马舞青龙偃月刀来战邢政。战不到十四五合,被关胜手起一刀,砍邢政于马下。呼延灼见砍了邢政,大驱人马,卷杀将去,六个统制官望南而走。吕枢密见本部军兵大败亏输,便弃了丹徒县,领了伤残军马,望常州府而走。

宋兵夺了县治,报捷于宋先锋。宋江携后队军兵,前进丹徒县驻扎,赏劳三军。

却说杨志,随军入了丹徒县,又是故地重游。前番押运花石纲,便是自汴梁登船,入黄河、转运河,自扬州入淮水支流,在丹徒县上岸。再弃舟换马,转进杭州的。那时在丹徒县,为等文书,盘桓了十数日。丹徒县内,街路熟悉。

此时已夺了县境,暂无战事,杨志遂引了同是东京乡党的林冲、徐宁,换了便装,整日价穿街过巷,专寻草帘小店,寻鲜解馋。鲁智深、武松僧人头陀打扮,饮食不便,并不随行。

战后丹徒,劫后余生。十室三空,街路破败。杨志仗着路熟,总能找得到起灶开伙的小店。大把铜钿拍下去,倒是点什么,便能吃到什么。林、徐二人忌口,并不敢尝试各种虾螺河蚌,只爱江南米酒、腊货。只是杨志,专要寻虾蟹螺蚌来吃,非得半生不熟,才吃得喝彩,说是“天下极鲜”。

数日后,宋江在丹徒县衙升帐点兵。宋江道:“今宣湖二州,

亦是贼寇方腊占据,我与卢先锋分兵拨将,分两路征进。便写下两个阄,对天拈取,若拈得所征地方,便引兵去。”

当下宋江阄得常苏二处,卢俊义阄得宣湖二处,宋江便叫“铁面孔目“裴宣把众将均分。宋先锋分领将佐攻打常、苏二处,分得正将一十四员,偏将二十九员。副先锋卢俊义亦分将佐攻打宣湖二处,分得正将一十四员,偏将三十三员,朱武虽为偏将,却授军师之职。鲁智深、武松并杨志、徐宁被分在宋江一路,林冲被分去卢俊义一路。

次日便要启程征进,当夜众将自然各去饮酒话别。丹徒县城不过三五万人口,七八条街巷,哪有许多酒肆食店?此一晚尽皆客满,连街市上都是摩肩接踵。

杨志拖拽着林冲、徐宁并智深、武松,由他引着,去寻饮酒处。七绕八拐,竟被他寻得一个草厅,并无招牌,只挑出一个草束。杨志抢步进去,只三五张小几,十来个胡凳。

杨志豁着拳叫嚷:“今日洒家会钞,包了你这店,再不许旁人进来!”店主人却是个秃顶老汉,带着个癞头猴子趁生意。见来的五人雄壮魁伟,又凶巴巴的,哪里敢多言。

杨志将数张小几并在一处,搬五个胡凳请林冲等坐下。剩余凳子摞做一堆儿。再自怀中抓一把碎银铜钿,洒在案上,教店家“不论贵贱,一发卖将来。先开一瓮酒,与吾等解渴”。

鲁智深见杨志豪爽,深以为然。抚掌道“制使今日把出关西的气派,这才给洒家提气!”五人都笑。

无移时,店家将店里下酒的鲜肉腊食皆摆上来,那小猴子就立在桌边,不住手地给五人筛酒,兀自供不上他们喝。

酒未三巡,忽见杨志蹙眉抱腹,滚下胡凳,蜷在地上。牙关咬得咯咯响,额上冷汗溪水般淌下来。武松眼快,叫声“不好”,一把抄起杨志,横抱着冲出草厅。

鲁智深跳起便欲去揪店老汉,被林冲拦下道“不是下毒,一样饮食,为何你我无事?定是病症。”鲁智深摸摸秃头,戟指对店老汉道“不怕你跑到天上去,若俺兄弟有恙,打碎你这颗秃头”。随即拽开步子,去追武松。

武松横抱杨志,奔得毫无阻滞。那三人在前推搡分开阻路行人,挤出路径。穿街过巷,兜转着寻回县衙,去找安神医。盖因宋江、卢俊义在县衙设帅帐,此时恰好安道全县衙内给宋江烹药汤——宋江近日思虑过重,夜不能寐,全靠安道全药剂调理。

武松冲进县衙,就将杨志放在县尊公案上。抬手将案上陈设扫落一地,再扶杨志躺稳。忙不迭为其脱缚衣裳,袒露胸腹。这边林冲、徐宁早在灶间寻着安道全,也不多言,架得神医双脚离地,只觉得腾云驾雾,飘到杨志身前。

安神医立稳了,先瞪徐宁一眼,再探身扶起杨志后脑,先拨看眼瞳,次探看舌苔,又品一品脉象,遂点一点头。再去杨志肚腹上,这里按按,问一声;那里揉揉,又问一声。

杨志被武松横抱着跑这一路,颠簸久了,已是呕吐数次。黑暗里,众人心焦,无人理会的。此刻杨志已经疼痛稍缓,已可勉力凝神答复安道全问诊。

武松抱杨志跑这一路,虽未喘息,却也额头见汗。待抬袖擦汗时,却抹了自家半脸秽物,恶臭无比。武松扳过安道全身躯,屏着鼻息问“俺家哥哥不打紧么?”

安道全翻了武松一眼,又抬袖捂着口鼻说“贪吃滥饮,破了肚肠。有甚么打紧?死不了!”

武松闻言大喜道“那就劳烦神医哥哥,交与你了。俺去得速去洗浴换衣,被这厮呕了我一身,臭煞了”。话音尚未落地,他人已到天井外了。

这边杨志闻武松言语,哭笑不得。刚半撑起身子,想回他一句笑骂,一张嘴又一口秽物呕在地下。

安道全给他拍打后背,按摩疏解。口中絮絮叨叨:“这是吃得甚么腌臜物,这般腥臭。你一个关西口外吃牛吃羊的胡人胃肠,怎么敢到江南吴越之地,惹这些虾螺蚌蟹。便是老夫祖居建康府,鱼米之乡,也不敢贪这口鲜味……”说个不休。

林冲、鲁智深、徐宁见安道全言说,杨志无性命之忧,各长舒一口气。林冲回身对鲁智深笑道:“果真是病症乎?你这个秃头,却要打碎那个秃头。”三人都笑。

鲁智深道:“待天亮洒家去与他赔话,谢他一贯钱便是。”

徐宁道:“明日晨起便要点将出征,却如何容你去陪话?”

鲁智深道:“那洒家现在便去。”拽开脚步便走,不几步又回来:“哪个还记得路径?洒家却未留心,如何寻得回去?”三人面面相觑。

这边安道全已教人着热水冲化了诸葛行军散,给杨志喂下去,杨志腹痛已消、委顿稍解。却见安道全反倒紧张起来,围着杨志转,这里那里探看不止。众人只做医者举止乖僻,并未留心。

这边扰攘多时,早惊动县衙内的“先锋使”宋江、“军师”吴用。“副先锋使”卢俊义同新晋“副军师”朱武,由燕青、杨雄、石秀陪着,外出吃酒未归,不在衙中。

宋江得闻杨志坏腹,便有几分恼怒。大战在即,怎可贪杯误事。吴用劝慰宋江良久,待他稍稍平复了,才来前衙,欲探视杨志病症。

吴用一进帅帐,只见杨志躺在帅案之上,任安道全医治,周遭令牌衙签虎胆散落一地。不由心头火起,张嘴便要斥责。却见林冲、

智深在侧,一个是火并王伦的梁山元戎,一个是二龙山一脉的魁首,终须碍几分面皮,便将火气按下。

吴用也不去看杨志,踱着步子来到帅案且近,自顾自俯身去捡拾散落家什。林冲见吴用如此做作,才注意到帅案情形,忙俯身也去捡,徐宁也捡。鲁智深瞥了吴用一眼,大剌剌走到一旁,拽过张椅子,在杨志身旁坐下,也不言语。

吴用将三人捡拾的物什,仔细安置在一张茶几上。一件件归置停当。计点下来,却不见了御赐“先锋使”铜印,大惊失色。遂一迭声叫嚷道:“来人、来人,帅印失盗,快报于公明哥哥。”

此言一出,满衙皆惊。霎时间一队宋江亲卫围住帅厅,却不敢进来,盖因避讳“盗印”嫌疑。

只见宋江未着靴袜,赤着脚冲进堂上来,口中叫道“围住帅殿,不许走脱一人!”到吴用身边,询问事由。吴用指点茶几,言其余俱在,连包印红绸也在,只不见了“先锋使”铜印正身。

宋江脱口而出“此乃御赐之物,比俺全梁山性命都贵重,如何敢丢了?”回头便对林冲、鲁智深、徐宁道“你等如何敢将这病夫置于帅案之上?俺贵为御封皇城使、征南先锋使,每日坐衙尚要拜一拜这帅案,不忘皇恩。汝等莽夫军汉,贪杯生个贱疾,却敢高卧帅案之上?”

回头便吩咐亲卫:“着两个来,抬了杨提辖去院中,搜一搜身,若未私藏帅印,且去寻医士诊看。”言罢,两个宋江亲卫走上堂来,径奔杨志。

林冲抢步上前,伸手拦住二人去路。宋江亲卫,也是上梁山后收拢得山寨喽啰。哪个不识得火并王伦的林教头?见林冲阻挡,真个再不敢向前。

林冲回身对宋江一揖道:“哥哥休怒,是小可林冲思虑不周,见杨志兄弟患病,一时急了,将他安于帅案之上。也是林冲碰落了帅案印信军令,不干别人事。请哥哥责罚林冲。寻找官印之事,林冲一力承担。”

宋江见林冲出头,张了张嘴,未说出一个字,却拂袖扭过身去。那边杨志,听不得宋江言语,勉力撑起身躯,思量自己下地。

鲁智深闻宋江之言,已是大怒,憋闷不语。待见卫士上堂、杨志受辱,实在忍耐不住,大喝一声“住了!”端得是龙吟虎啸般响,震得房檐噗簌簌落土。鲁智深单手提起案后交椅,斜刺着往上一抛,那交椅砸破屋瓦,飞到半空,再掉落庭院当中,摔个粉碎。

鲁智深左手按住杨志肩膀,不许他下地。右手戟指点着宋江道:“洒家在二龙山时,满耳听人夸赞宋公明。上了梁山,见面却不及闻名。待得见你一力主张招安,绝少豪杰气,尽显酸腐臭。总算念你言

及众人前途,洒家便不计较,跟着你走到今时。”

林冲闻言大惊,赶忙拦阻鲁智深“师兄说这往事作甚,只顾眼前。”

鲁智深震怒之下,哪管许多?对林冲喝道:“你少插言!凡事你都忍,今又如何?”转头再对宋江瞪起眼:“而今洒家再看你,得了一个芝麻小官,却这般大弄,见过什么世面?休说这座借来的县城官衙,你什么先锋使官威,算个鸟?洒家昔年跟随老仲相公,每日出入经略使帅衙、超品侯府,也没人敢对俺这般大弄!”

一句话怼得宋江面皮青紫,唇颌哆嗦。吴用赶忙上前解劝,对鲁智深道:“大师如何这般说,法度总是要讲的……”

话说半截,鲁智深张口便啐了他一脸:“你这个村中腐儒,落第童生,也配讲法度?讲法度你为何劫取生辰纲?要不是你这撮鸟,洒家这杨志兄弟,如何能跟你一般做了盗贼?”

吴用瞠目结舌,看向安道全、徐宁,希冀二人帮忙劝解。徐宁看不过,踏上一步,本想来劝智深。谁料鲁智深看到他,更加火大,再对吴用道:“梁山上有多少人,被你的绝户计坑成盗贼,卢俊义、朱仝,还有这徐宁、安神医,不都是你这厮设计害人,被逼上的山?甚事你讲过法度?”徐宁听此言,勾起伤心事。转身寻把椅子坐下,再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