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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

“我们都要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了,都是她给祸害的。今日就破罐子破摔,烧死她!”

“我们咽不下这口气,不把她送上路,我们走的也不甘心。”

外面人声噪杂谩骂不止。云中的百姓满怀怒恨,将火把往马厩用力甩去。火势越来越凶猛,沧楉将衣袖探入饮槽,沾上水捂住了鼻子,便扶着墙壁,于浓厚的烟雾和灼热的火光中寻觅出路。

她踉跄着,孤单而无助,竭力稳住心神;脸庞映的通红,全身被灼得发烫,仿佛要融泄了的玉。

“哐当!”

烧断的屋梁突然脱落,冒着烟砸在了沧楉的肩头。她人间境界已毁,承受不住这股力道,便被压垮到了地上,动弹不得。她心下思量,恐怕今日自己是要葬身在这火海中了。

或在濒死之际,沧楉想起过往,心中仍有牵念,仍有些憧憬:

“多希望有一天我醒来,发现自己坐在香橼树无限延长的枝桠上,霞光普照,晨风凉爽,愿如今所历皆是幻梦一场。回头看着故乡,他们都在。他们站在风凌渡口,不停地朝我挥手。我看着树下炊烟,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都还有希望。”

“你们在干什么?!”随着一声断喝,街上的人声霎时沉寂,紧接着,便有几个士兵闯进了马厩中,紧张有序地搜寻着沧楉的身影:“将军,你在哪里,将军……”

“一切都还有希望……”

裴将军的眼里缓缓渗出了泪。

士兵们找到了沧楉,便将屋梁挪开,用湿棉被裹住了她,迅速抬出了火海。

有一将领立于人群前,厉声喊道:“裴沧楉乃是朝廷要犯,你们若是再敢胡来,不日皇上怪罪下来,可曾为你们的孩子着想过?你们是流徙到外地去了,他们呢,他们可还得留在云中啊!”

百姓们闻言,霎时恢复理智,心有不甘地安静了下来。眼见沧楉得救,再对付下去已无意义,云中百姓便转身,或气馁颓丧,或嚎啕大哭,或愤恨难平,四散而去。待回家收拾行囊,与家人匆匆道过别,他们就得遵照皇命、各奔前程去矣。

沧楉被带回了城主府,安置在后院的偏屋中,有卫兵在后门看护。是夜的惊险总算度过去了。

深夜后的云中更添寒冷,清灯影绰,照着独坐的佳人,愈显落寞。

偏屋虽有些破败,但已较之前温暖了很多,沧楉静坐了一会后,那些刚刚犹在耳边回荡和撕扯的谩骂声已渐趋平息,身子便有了疲惫之态,只是完全没有睡意。

她换却一袭粗衣,蹙眉静坐。天外疏星点点,是绝望的暗夜浓稠,映照着此间心境,有窒息的意味。

突然,偏屋外传来了一声呵斥:“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来探望将军的。”是一位老妇温顺的回答。

“将军现在乃是朝廷要犯,岂容尔等随意探视?若是尔等再加害于她,我们可是交不了差的。”

“小的知道,我是带了些家常便饭,来给将军送行的,还请各位军爷通融通融。”

守卫们查验了一番,竟让那老妇进了屋子。

老妇推开房门,弓腰而入,双手举着饭匣缓缓递到了桌子上。

沧楉坐着不动,并没有胃口。

“将军,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趁热吃一些吧。”

沧楉眸光幽落,凝声道:“我吃不下。”

老妇双膝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不停地磕着响头。沧楉立马起身道:“婆婆,你坐下说话。”说着便将老妇扶到了凳子上。

“姑娘,我知道你不容易,但是皇命难违,我们也就只能为难你了,谁让你身居高位,是西征军的主将呢,谁让七殿下是为了救你而涉险战死的呢?皇子尊贵,你我皆是贱卑之身,抵抗不过的,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你们本就脆弱,我不怨你们。”我已被抛弃,但是无所谓,沧楉稳住心神,眸光潜静地道,“你送来的东西,我会吃完的。”

老妇泪眼婆娑:“你好生回去吧,来世,我给你当牛做马。”

“婆婆你言重了,你对我有一饭之恩,若有来世,我倒是想要做你的女儿。”

“姑娘情义深重,若能再续尘缘,乃是我的荣幸。”老妇擦了擦眼泪,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玉瓶,递到沧楉的手心,“这是我家祖传的创伤药,你要是在火中受了伤,就拿它试一试吧。”

沧楉将药瓶握紧,凝噎道:“谢谢婆婆。”

言语切切之际,恰是挥泪诀别之时。城中因受皇命而各奔前程的人都已纷纷上路,男丁裹往边境,女子押向内陆,只剩下那些年幼的孩童们沿街哭喊,惊扰着将士们的清梦。

深夜渐至,声音渐歇,此刻的云中愈加萧索清寒。

那老妇因不愿离开故土,再受流离之苦,回到家中后,便饮下毒酒,自尽而亡。

花开半夏,人在各方,

此间生死,各取归途。

夜半的昆仑山星辉璀璨,与落雪剔透相映,千峰崔嵬争奇,蔚为壮观。

掌门阖上宫门,化成一道幽光离开了昆仑山。

酃山首峰霜旎殿内,老迈的莫云整肃衣冠,稽首相迎:“圣帝尊驾光临,不知有何吩咐?”

长崆澄静而立,凝声道:“明日你掷下一道剑雨去皇州,帮我救一个人。”

“那人是谁?男的女的?长什么模样?”莫云瞪大眼睛,甚是好奇。

“她姓裴,双名沧楉,手握风花雪月,身拥无尽灵感,可化鲲为鹏,乃是不世出的炼魂奇才。”

莫云称奇惊叹之余,愀然问道:“掌门,她既然有此天赋,可有魄力重启炼魂一脉吗?”

长崆转过身去,俯瞰着浩瀚云天,沉重地道:“我看过她一边吃饭一边痛哭的样子,我也看过她遍体鳞伤咬牙坚持的样子,我理解她的痛苦、信念和纯粹,我知道她一定能走到最后的,手握瀚海星辰,为她自己加冕。”

世人只知道长崆手握七星、力败丸澜的壮举,却不知他是如何度过那百万年漫长而孤寂的时光的,他也曾像迷失者一样挣扎过,颓靡过,失落过,却从来没有放弃过。他日复一日地剑砍蚯蚓,蹈赴灵路,才能聚星七颗横空出世,其间的心路历程和此刻的沧楉何其相像。这便是长崆中意她的原因。

哪有人天生伟大。

伟大都是拼出来的。

莫云躬身道:“救出她之后呢?”

“你便挑选一位最得意的弟子,让他戴上面具,藏匿灵路,去皇州帮助沧楉重建人间境界,传授她天底下最厉害的剑术。待她人间心事了,她自会随我来修仙缘的。”

“老臣有一事未明。”

“你说。”

“为何要我的弟子戴上面具去见她?”

长崆眉头一蹙,毫不避讳地道:“若此女心性不定,喜欢上了他该怎么办?”

莫云含笑道:“还是掌门考虑的周到。”

交待完毕,长崆便化成一道幽光,回到了昆仑山巅。

雪花落下时,和他的衣裳融为一体,逸动至极。

那一夜,沧楉辗转反侧、始终没有睡着,虽然在幽域听鬼侯们商酌过,有魂灵师暗中施计,解去了首阳山上数千魂灵的怨气,度他们经弥生海重归了人间,这批绝魇已然炼化不成,但非沧楉亲眼所见,她心中还是充满了担忧,只是以她现在的体质,再入地门已无可能。再者是,天泽众人下落不明,剑宗危机四伏,而她又身陷囹圄,大难将至,种种险势积压在胸口,如块垒般令人窒息。再甚者就是,远在帝都的祖父累受牵连而生死未明,依皇帝的嗜杀性格,肯定不会放过裴氏一族的。

北境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黎明尚挟以凛寒、扑面而来。

推开窗,有信鸽千里传书,停于沧楉修长的指尖。

展信一阅,字字诛心:“我于昨日离世,勿念。

落款:裴苍山。”

极简单的绝笔,力透纸背的那份决绝和勇敢,触目惊心。于风雨飘摇中,他血溅长空,死而无惧。以刹那的奋勇为其懦弱的一生作结,余响铮铮,犹可令人肃然起敬。

遥想祖父就戮时的画面,想起他尸骨悬于城门无人敢收,沧楉便泣不成声,悲伤难以自掩。恍惚中,她听见洛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不要哭,让眼泪流回心里,你有心花万朵,何惧尘世沧桑。”

白鸽悠然腾空,丝毫不解人世的悲离,来去复匆匆。

风依旧是寒冷的,吹打着旌旗飒飒作响,如心中不灭的葬歌。

“将军,我们该上路了。”

守卫立于门前提醒的声音,将沧楉从悲伤中拔将出来。她便擦去眼泪,漠然转身,似是换却一种心境,语境荒凉地道:“走吧。”

语毕,她戴上枷锁,默然走出了府邸。

街衢上炊烟寥落,行人寥寥,在朝暾的映照下,满目的冷清和颓败:可想而知,一夜之间城中历经了多大的变迁和辛酸。

望楼清角吹寒,孤城回响。

颤音悲切。

更有积雪浮云端,前路坎坷难行,杳无踪迹。

刚走出城门,沧楉便找哨兵要了一壶清酒。她面向西北,敬以三杯酒,告慰英灵;再面向东南,敬以三杯酒,告慰先祖。待行祭完毕,她便在军队的押送下、驰往帝都。

旨意再明白不过:限时半个月内抵达,所需物资皆由沿途州郡供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