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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的路,没有晏宁想象中那般好走。

除了无人的荒野,一路上都是鲜卑人,除了那些被当做俘虏的,根本未见到还有多少汉人在关外。

为望山到为望城的路,三年间他走过无数次,漫漫古道上,有来往商队的驼铃,有探访亲朋的远客,除了风景殊异,这里曾和中原的城池没有任何的区别。

如今却只有鲜卑人胡马扬起的烟尘,飞矢破空之音,来往的都是他不熟悉的异族面孔,耳边都是听不懂的陌生语言。

晏宁带着幂篱,一路上也不敢接近鲜卑部落。

如果是柳无双给他留的信,不会不讲自己和窈娘的下落,很可能只是军中派来的人,传个信罢了,那柳无双和窈娘又在哪里?

但找不到给他送信的人,柳无双和窈娘也下落不明,他心中的惶恐只会越积越大。

他其实还在难以置信之中,他能冷静地同萧惜讲那么多话,事实上都是因他未能真的相信他的父亲不在了。

父亲在他心中是无所不能,顶天立地的存在,更何况天下承平日久,晏启又正当壮年,晏宁一直觉得,“死”这个字离他的父亲还很遥远,他根本无法将这二者联系到一起。

直至亲眼看到山下的日月变了颜色,他才后知后觉的怕了起来。

父亲不在了,他突然意识到,这是真的。

他的父亲,未能守得住西北,也是真的。

晏启十几岁便同父亲上了战场,虽说不是百战百胜,却也少有败绩。这些故事晏启自己不讲,上元侯高门望族,也自然有人愿意讲给他的儿子们听。

晏启曾告诉过晏宁,大靖色厉内荏,只剩下个空壳子,晏宁听过,哭了一场,觉得和自己家也没什么太大关系,便丢到一边了。

他的心中,实在没有什么是父亲做不到的事。

父亲或许是隔在孩子与跌宕世事中间的一座山,失去了屏障,才是一个人真正直面这人世间的艰险与悲恸。

而晏宁,他还没来得及去翻越那座山,从和风细雨到朔风凛冽仿佛只有一瞬。

战乱,对他来讲,更是太遥远太不可思议的故事了。

他生来便安享人间太平年,穷途悲歌,莽原离殇,这些都未曾写入他过往的人生之中。

天下承平是他人生无可更改的底色,国泰民安是他对这个世间最基本的认知。

直到他走在乱世洗劫过的土地上,亲眼目睹过赤地千里,亲眼见世事翻覆,山河倒悬。

看到汉人变成异族的奴隶,看到他生活过的城池再也没有他熟悉的面孔。

像是突然陷入了一场噩梦,总以为自己还会再醒来,而醒来却发现事实比梦境还残酷。

他失去了为他遮天蔽日的父亲,而窈娘和柳无双下落不明。

原来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没有理所当然的太平盛世,也没有理所当然的明天应到来。

窈娘那般努力向学,她还未能实现她和她母亲的夙愿,没能挣脱官奴的身份,没能悬壶济世,名扬天下。

柳无双还有爱人在江南等着她,那嫁衣她绣了有三年了吧?还没能披在身上,还没能过上她憧憬中举案齐眉的安逸日子。

洛阳家中应该已经收到了父亲殉国的急报,母亲如何了?兄长如何了?弟弟妹妹可还好?算算时日,他的侄儿外甥,应该已经出生了,可还顺利?姐姐和嫂嫂怎样了?

每走一步,便有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上他的心头,一步走得比一步更艰难。

霜风肃杀之意,渐渐凉透了晏宁的肺腑。

不能置信于父亲的死讯时,他还能哭泣,真的相信了,反而不会哭了,泪水一下子被烈火灼干在心头,眼眶里只有涩意和血丝。

“这样不行。”晏宁停下脚步,他口中干裂,只是机械地讲着话:

“我们要到鲜卑部落中去。”

柳无双和窈娘如果还留在阳关,一定会被俘,无双有姿色,窈娘聪颖,说不定会落到鲜卑人手中。

他不能相信柳无双和窈娘也会随父亲一起遭遇不测,只能在心里这样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

萧惜可以去部落中,但现在还带着一个他,少年现在的情绪不能以常理度之,定是不肯丢下他的,这可如何是好。

晏宁眼神无法聚焦,恍然间看到有鲜卑人牵着被俘虏走过,他眼睛一亮,定定地看着萧惜道:“你把我捆起来。”

“带我到鲜卑部落中去。”

如果他是萧惜俘虏到的奴隶,那便一切好说了。

他看到少年眼中闪现不能置信的光芒,萧惜狠狠攥着他的手腕,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白晃晃的日光曝洒下来,雪原中无可奈何的迷住了他的眼。

朔风卷起风沙,吹到脸颊上生疼,残雪如刀,透骨的寒凉。

晏宁根本无力分辨他的神色,他只能抬着头,定定地看着他少年:“没关系的,是你,没有关系的。”

父亲撤军的时候,不就已经预料到了今日的情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