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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城狐社鼠

葬礼举行地匆匆,阿瓦尔人本不要那些复杂的仪式...从东方草原那儿继承过来的,早也就被后代子孙丢得差不多了。

只有一抔湿润的杂色土,高高厽起一座坟茔,从西迁的三百年来,族群里原本撒迦人的习惯都悄悄改变了,何况是更东方的单于后裔。

小小的阿提拉觉得自己该遗忘一件旧物——那个被时代翻过去的一页,那名号为乌骨都的老汗,在柏柏尔人一次莫名其妙的偷袭中,负伤丧命。并且在遗嘱之中,没有给他任何信物,也没有任何叫他继位的承诺。但那条老狼临死都在说,他是在保护他。

没有人拥戴他称汗,连昨夜亲眼目睹主人死去的盂什孟根今早也对乌骨都三个孩子敬而远之,昨晚老汗王交代了后事,却只字不提叫这位中子继位的大事,只有一个接一个的要求。

乌骨都汗把天生带着异象的孩子当成了下辈子的许愿机,仿佛他人死了,那些驳杂的念想还能寄生在另一个人身上,夺舍,再叫这个人代替他活着。

但这个孩子如今连走路都跌跌撞撞,盂什孟根真的怕这个怀揣苏鲁锭长枪的孩童冲撞了部落里什么人物,只有成年人才能看到,败给仅仅一万二千人的柏柏尔部落以来,每一个能上马的汉子脸上都含着怨气。这种情绪,立马会发泄在身边每一个同伴身上。

汗王的五弟立起了刀子,在清晨时分,带着十来个人捅死了与柏柏尔人作战之后唯一逃出来的萨满,就住在王帐门口,连自家帐篷也搬了过来。

支持这个疯子的人的确不多,百十来个,一群人聚集在一起,总有那些挑拣日子要做出十恶不赦之事的坏劣分子,但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却没人愿意和这群疯子拼命。

小阿提拉躲在熄灭的火堆后头,跟着柏柏尔人的后娘、教他认字的这位老师,这位汗王的后妃自称是古埃及的后裔..她说,正常的阿尔马其格人皮肤蜡黄,棕色人种才是正统的埃及人或者加喜特人,但昨晚之前貌似还能在老汗王面前侃侃而谈的文化人今早却失了方寸,她慌慌忙忙喊醒嗜睡的三岁孩子,自己抱着最小的孩子,绕过盂什孟根,一起躲到帐篷外头。

“汗王的几个兄弟各个是豺狼虎豹,他们一早就会动起刀兵。”女人说着小阿提拉听不懂的话,地上到处是熄灭的柴火垛,昨夜这些压抑的阿瓦尔人肆意生火,周围摆满木蒺藜和鹿角,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这个女人看到一向嚣张的老五维玛又在天葬典礼上比划着刀子,发出恶毒的诅咒,拿马鞭抽在战士的脸上,叫一道道可耻的疤痕在自己人的手中凝固起来,作为岁月的可悲见证。

“你一定不想被这样对待吧?”那个柏柏尔女人拽了拽他满是羊毛的衣角,阿提拉这才想起来,他根本不记得面前这个女人的名字。许许多多的人他只是面熟,什么也叫不上来,哪怕是几个仅剩的叔叔。

“汗王一死,你就没有家人了,小可怜。”柏柏尔女人用他们自己的土语嘀咕,却不曾想过,有人天生灵觉,当小阿提拉听过她把本族语言和柏柏尔语言混用的时候,就明白那些词汇的大概意思了。乌骨都汗的孩子必须早慧,甚至早慧还远远不够,他甚至要学会在大人的群体中杀出一条生路。

他们躲不久,一个王帐卫士很快发现了他们,阿提拉身上总弥漫着一股草药的香气,而这个柏柏尔女人也是。

“我是卡比尔部落的蕞音,我的故乡离此有几千罗里,我们有三个大部落,有超过三百万总数..远远比你们阿瓦尔人要多。聪明的孩子,你当知道,一个明摆着无法保护自己的继承人会被一群豺狗怎样分食掉!”

当话说出口之后,自报名讳的女人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话说的太早。哪怕眼前这个孩子明白,他也不能对眼下的局势作出任何有效的努力。某种意义上,他们如今都是奴隶,都是部落的某种“累赘”。

妇女和孩童并不是残暴君主眼中的财富,能用于掠夺的马刀才是一切。那个原本用于戒备王帐周围的士兵在乌骨都汗下葬之后居然敢拿刀鞘轻轻拍着主人子嗣的脸,一天前,这些仆人曾无比忠诚...但正如火焚归天的仪式一样,这些可笑仆人的忠诚也该随着旧主的魂归长生天而一同被埋葬。

这个须发遮住半张脸油腻的戴着毛毡盔的士兵,在僻静处肆意享用着自己把握支配他人生死权力的味道,有人提供了榜样,那是孩子的五叔,昨夜,不少卫兵都看见孩子的亲人是如何对待这个仇人的,大家也就有样学样。

对外战争失败了,这股怨气总要有一个地方消化。当一向恭顺的王帐卫士抽出马刀披着一身皮甲的时候,无论是阏氏还是王子都要在滴血的刀刃下屈服。

那个卫兵大着胆子,在柏柏尔女人怀中的婴儿脸上稍微喇了一刀,孩子柔嫩的脸上顿时出现一道狰狞的伤疤。这疤痕也许将伴随这一岁大孩子的一生..三岁的小阿提拉也被弟弟的遭遇吓到了,他下意识摸到别在袖子里的刀,却没有勇气冲向有他三个高的卫兵。

身后传来蕞音的叹息,阿提拉不懂那叹息之中包含了多少怨怼和无奈,但他却知道自己又一次辜负了别人的期待。昨晚,他含含糊糊地应付着老人,不过是害怕,害怕因为不答应而受到惩罚,害怕因为自己不承担责任而叫对方失望。

眼下,他又一次胆怯。在曾经阿爸帐篷门口的两个卫兵面前,像最怯懦的阿瓦尔羊羔,不敢亮出自己的小刀。

“尸末螣离末汗要见你们!”今天一早就改换门庭的卫士直接叫了乌骨都汗五弟匈人语的大名,甚至在名字后头加上了汗王的连缀。

“你们已经打定主意,要一个疯子登上汗位么?”矮小的孩子看到蕞音在揉搓着手指,长长的袄裙出现了褶皱..这一身东方的行头,正是曾经汗王宠爱她的表征,但如今,没有人理她,也没有人在乎这个“文化人”说的任何话。

两个卫士一前一后,押着背着一个小布包的男孩和前可汗的侧室,就这样走到祭天大典之前。阿提拉从昨夜入睡之后就没有再见过交付遗嘱的老人,苏鲁锭长枪的枪头和三根狼牙箭簇还放在背后的布包里,显得略微沉重。

“小崽子来了?”被大家簇拥在中间的,是个矮瘦的男人。和大多数草原人一样、身形瘦小躯干矮短..没有几个牧民能打小就有丰盛的营养,这位是孩子的七叔..当初跟随老汗王打天下的七个兄弟最小的一个,他身上别着的是造价不菲的铁钩,没有冶铁技术的阿瓦尔人是从别部那儿讨来的,钩子能锁住马刀和短剑,这老七打造出一对钩子也正是为了伤害自己人。

他排众而出,矮瘦的身材显得蠢笨又可怜。但一个话事人可不会因为形象丑陋而有所减分,阴狠弥补了这层缺陷。刚刚他叫阿提拉小崽子,大家都听得明白,可偏偏离近了,这个叔叔的语气变得温和起来,那一身的煞气似乎就如泡沫一般消融在隆冬季节压根找不见的春光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