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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阳当空,蝉鸣不息,竹楼外的池子边上爬了一架子忍冬花。    花香浓郁,随风袭来,叫人昏沉欲睡。    将手中的折子缓缓合上,沈商侧首看了一眼趴在案头的姑娘,过了半晌,他伸出手指揉揉眉心,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自从将这姑娘调到书房之后,因着被他亲自看在眼皮底下,倒也确实没再闹出多大动静来。    很多时候,姚姑娘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案头,认认真真地做着给她安排的事儿,比如裁个纸,磨个墨什么的。虽然多数时候她会将纸给裁残疾了,将砚给磨报废了,好歹还算是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但是更多的时候,情况是这样的:    沈都督正伏案,劳形劳神地处理事务......姚姑娘在一边酣然大睡!    ......    沈商发现这姑娘自能下床走动之后,神色比较以往确实好了许多,却开始变得嗜睡!    并且她的嗜睡比较旁人还有所不同。    总结起来就八个字:随心所欲,独树一帜!    不分时间地点以及哪个人物当前,这姑娘走哪睡哪,都不带一点起承转合跟情绪酝酿的。眨眼前她还在认认真真地在裁纸,眨眼后,她就能一头扑进纸堆中。    先前几次着实将沈商吓得不轻,还以为好好的,这姑娘忽然就猝死过去了。    但是这种事多经历几次之后他也就淡定了:前一瞬间才觉察到姚姑娘有要栽倒的迹象,后一瞬他便能云淡风轻地顺手一抄,将桌案上的砚台抄在手中。    眼看着姚姑娘怦然一声扑倒之后,他才敢将砚台重新放回桌上    ......    蝉鸣切切,夏日正燥,埋在纸堆中的姚疆睡得并不安稳,生了一脑门子的汗,汗珠滚落,将枕在脸颊下的纸张濡湿了一大块。    在心中微叹一声,沈商起身走到她的边上,小心地伸手,微微抬起她的脸颊,然后缓缓将被压着的纸张抽出。    掌心微热,触风又凉,沈商怔怔地看了一会,然后走到窗边将临湖那面的窗户又打开两扇,有风吹来,带着湖面的水汽扑上面颊,微微消去一点暑热。    他回头,不一会果然便见趴在案头的姚疆安稳了许多。    缓步走回桌案前,想了想,他又回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把折扇,轻声打开。    一只手给她打着扇子,另一只手仍旧批着公文。    时间冗长,形迹缓慢,到了傍晚,沈都督已经将要处理公文批了个七七八八了。姚姑娘依旧睡得酣甜,一点都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侧目看着她睡梦沉酣的样子,沈商觉得只要不叫醒她,这姑娘估计能在这儿睡到明天早上。    楼梯响起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有个脚步声由远及近。    听着如此活泼凌乱不带章法的步伐,不用猜都知道是谁来了。    沈商侧目看看姚疆,果然便见她眉头蹙了一下,就要惊醒的样子。    刷的一下,外间的湘帘被掀开了,黑小子闪身进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他家都督,于是他将大嘴一张就要嚷嚷开:“都督,我来......”    一句话没说完,第二眼便瞧见了趴在案头睡觉的姚疆,吓得他赶紧伸手将自己的嘴巴一捂,死死地将到了嘴边的一句话给捂进了喉咙里。    像个石雕一样愣愣地站在门口半晌,在确定了姚疆并没有被吵醒之后,这黑小子勾腰缩臀,垫着脚,以一个小偷入户的猥琐姿态,慢慢挪到他家都督边上。    贼头贼脑地打量了一下姚疆,他拍拍胸口无声地舒了口气,以一个不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就没法听到的声音说道:“还好,还好,没吵醒我们家小傻”!    说着他对他家都督嘿嘿一笑,龇牙咧嘴道:“小傻现在可娇弱了,要吃好喝好伺候好”!    说完这句话,这黑小子又探头探脑地张望几下,然后小声地啧啧叹息:“还别说,小傻现在脸色好多了,可真比以往好看太多了,跟换了个人似的”。一边摇着黑脑袋啧啧称奇,一边伸出黑爪子,看那模样似乎想要戳一戳他家小傻的脸颊。    沈商脸色一黑,毫不犹豫伸手架住了那只黑爪子,他皱眉,习惯地便要训这黑小子。    但是话到了嘴边,想了想,他看看姚疆,然后将声音压低三分,微恼道:“有事就说”。    小钢牙看看他家都督,又看看他家小傻,然后将牙齿一龇,笑嘻嘻道:“是有事要禀报”!    说着这黑小子,往沈商身边凑了凑,以一个贼匪接头的诡异口吻跟他家都督咬耳朵:“有三件事要汇报,第一件......”    沈商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毫不客气地将小钢牙的黑脑袋给推到三尺之外。    然后他黑着脸起身,狠狠地瞪了小钢牙一眼:“出来说”。    然后他当先就出去了,小钢牙也笑嘻嘻地跟到了外头走廊上。    “说罢”!沈商并未回头看小钢牙,只站在栏杆前眺着远方的景色。    “是”,清了清喉咙,深深吸了一口气,刚才在屋子里憋声音憋坏了的小钢牙,这回像倒豆子一般说个不停:“三件事。第一件事,您上回叫传信给六殿下,刚刚已经收到六殿下的回信了”,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纸书信递给沈商,口中继续道:“据六殿下所言,前次那位盲人姑娘确实是郎国先储君的侍女,这样说来应该就是小傻口中所说的小鱼没错。”    小钢牙挠头,语气中难得带了一点心虚道:“那天下午,您便让我们往班惠县的方向追去,按理说她一个盲人姑娘脚程不可能有这么快。可是至今我们也没能追到这位姑娘。沿途打听也没有听到她的踪迹。”    “果然......没有她的踪迹”?沈商缓缓发问。    其实心中早就有这样的预测,如果那位姑娘真的是小鱼的话,她在姚疆身边多年,赵亭不可能不认识她。这位姑娘是从他都督府走出去的,而赵亭的和黑甲卫无时无刻不在盯着都督府......    垂眸,安静地将书信撕碎,半晌,沈商继续询问:“黑甲卫如何”?    “正要说呢,这第二件事”,咬了一下唇,嘴中嘶了一声,小钢牙神色比刚才沉重了些:“这支队伍确有鬼魅作风,可当对手”。    说着,他停顿了一下,感叹一声,“埋伏,隐藏,逃脱,暗杀,在这些技能上,他们确实可当一声巅峰造极。如今,怕惊扰了百姓,我们只能在暗中搜寻,收效不甚明显。且但凡抓到的黑甲卫,毫无例外的,立刻就自尽了。是以也没法问出其他人的下落......所以我之前就说,这些不能说是护卫,只能说是死士”。    小钢牙声音凝重:“如此看来,这个郎国丞相确实是个狠的”!    天色渐暗,灯火初上时,给这座城增添了几分白日里没有的安定跟平和。    跟沈商并排站在竹楼前,眺望远方的灯火,小钢牙难得有如此宁静的时候,平时瘦得腮骨支棱的一张黑脸此刻都柔和了几分。    看了好一会,他才继续道:“不过,只要他们还在这里,只要我们还在这里,全歼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这个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    “没什么可担心的”,沈商依旧凝神于远方,语调没有波澜,听不出这句话是疑问还是陈述。    “都督,都督”,小钢牙以为他在出神,没有认真听自己的汇报,于是不满地出声提醒,那只黑爪子又不安分地想要去揪沈商的衣袖。    ——没能揪成,沈商赶在自己的衣袖被荼毒之前,将手一挥,直接将那只黑爪子打落。    然后他蹙眉警告地看了小钢牙一眼,随口又问:“岸州呢”?    “神了”,小钢牙激动地一拍大腿,“您怎么知道我接下来要汇报岸州了”?    沈商缓缓回头,淡漠地看着他。    小钢牙一个激灵,收起龇牙咧嘴的傻样,沉声道:“今儿那秃头老鹰回来啦,掉了一身毛!”    说完这句话,本来就没正形的小钢牙又故态复萌,笑嘻嘻道:“本来就没几根毛,现在掉得跟个烧鸡一样”。说着,他又啧了一声嘴,“但是却一封信都没能从岸州带回来。都督您是知道的,那小秃是越受惊吓,掉毛越多。这回从岸州回来,掉毛掉成这样,可见这一趟十分凶险!只怕岸州那边情况不太好。”    沉默,沈商伸手,缓缓握住面前的栏杆,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    夜风侵袭,摇摆着竹楼的红灯笼,明明灭灭的灯火,落入他的瞳孔,晃出一片猩红。    “看来我得亲自去一趟岸州”,他缓慢道。    闻言,小钢牙神色一凛,张大了嘴,神色紧张道:“没,没这么严重吧”?    沈商看了他一眼,懒得废话,只随口道:“我这厢一离开,黑甲卫必定会想方设法劫走姚疆,在这之前......”他停顿了半晌,“得把姚疆送走了”。    说着,他眸色微沉,低声自语,像在安排后事似的:“看来这回真的只能把她托付给六殿下了。”    “都督......”小钢牙小声地叫了他一声,面上微露凄色。    沈商侧目看了他一眼,难得没有对他黑脸,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一下这个黑小子了。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想起了一个细软的声音:“你要送走我吗”?    沈商回头,就见姚疆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就站在身后的门边。    “你要送走我啊”她又问了一遍,一双流光璀璨的眼睛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    虽然明知道是为她好,但是乍一听到这句“你要送走我啊”,他却好像做了什么坏事当场被抓包一样心虚。    沈都督难得有这么尴尬的时候,他清了清嗓子,一眼就看到小钢牙在边上笑得挤眉弄眼,心中烦躁,于是他黑着脸,对他低喝一声:“下去吧你”!    于是小钢牙也便笑嘻嘻地下去了。    姚疆没看小钢牙,就站在房门口,看着沈商。    她的脸颊依然消瘦,却染上了饱睡之后的胭脂色,显出虚假的艳丽和娇憨来。这样的颜色会叫人误会站在眼前的是个饱受宠爱,不知愁苦的女娇娥。    “嘟嘟,你真的要送走我啦?”抿紧了唇,张大了眼睛紧张地看着他,她手指又开始不自觉地摩挲着刀柄。    她这一辈子有过无数次被送走的经验,当初将言珏惹生气了,就被送给钺瑰,后来她闯祸了,就被送去流放。    对此她该是很习惯了才对。可是乍听到“送走”这两个字她依然忍不住心头刺痛。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表达她很害怕这两个字,只能一遍一遍满怀希冀和失望地问着:“你要送走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