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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扶风郡,诸马驿。

要来喝茶的是晏宁,趴在桌子上困得直点头的也是晏宁。

他一向嗜睡,春困到了夏初还在打盹。

他们四月入了散关,才知道潼关戒严,除了军报,任何人都不得通过崤函古路。

潼关一战大靖准备已久,关内又有调自玉门关的守军,训练有素,是晏启两年多的心血,固若金汤。

拓拔部与大靖胶着在潼关已经有三个月之久。

又说官家在与鲜卑和谈,谈得怎么样却是众说纷纭。

京洛在望,直接南下回江宁又舍不得,因而他们滞留在长安道也已经有两个月了。

坐在他们旁边是一对小夫妻,低声讲一些闲话,许是讲到什么不愉快处,低声争执起来。

旁边的酒客声音陡然拔高:“林沐风二十年前便与拓拔部结仇,若说是罗将军和武将军放了拓拔人进关我都信,只是说是林沐风,那我打死也不信。”

满座酒客哄然大笑,还夹杂着些污言秽语。

罗蛟,剑南兵备道主使;武洛,散关守将。

晏宁被他突然拔高的声音惊醒,起身揉了揉眼睛。

鄢陵伯林沐风的事他们离开陇右之前杨肃文便委婉地讲过了,故而如今再听到酒客讨论此事,晏宁也不算意外。

林眷已经嫁到了晏家,不知会不会受此事牵连。

接连的失利令今上风评大减,他们一路上听闻都是北地天灾,晏启如何被圣上所逼,战死阳关,宣武将军仓皇迎战,壮烈殉国,林沐风下落不明,沉冤难雪,甚至于齐王血谏于九重丹陛之下,太后以死相逼,才令陛下暂时放弃了迁都的念头。

三战不胜。

陇右兵备道收复临郡与上郡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关中,但陛下撤军之事妇孺尽知,陇右之胜并不能给陛下挽回一点颜面来。

晏宁也从最初听闻的悲愤转为现在的平静。

只是他亲眷留在京洛,他还是祈愿大靖能够重整旗鼓,收复北方。

只是以官家的性情,怕是割地赔款甚至于和亲都更有可能。

到时候牺牲的又不知道会是哪个可怜的女子。

晏宁轻叹一声,道:“走罢。”

他们本想宿在这驿中,但晏宁又听了这些个时论,意兴不禁寥寥。

驿内客房有限,既然茶驿中有了女子,他们即便是出得起价钱也不能同人家年轻的小夫妻争抢客房,与那几个高谈阔论的酒客睡通铺晏宁也更是不愿。

还好他们来之前已经打探过,再向西行几里有个成贤镇,镇上尚有客店可投宿。

萧惜摇摇头,示意他看驿外。

下雨了。

晏宁恹恹地伏在桌子上,道:“那再等等罢。”

萧惜又叫了一壶茶来,给晏宁提提神。

初夏的雨减轻了那一分的炽热。

天色未晚却也阴沉,不辨时辰。

驿中突然一静。

晏宁抬头去看,原来是进来一高一矮两个女子,云鬓高堆,广袖长裙,绘了宫妆,却又佩了剑,又像是歌女,又像是行走江湖的女子。

她们虽举了伞,裙裾却仍是被这阵急雨淋湿,方才显现出一丝寥落的风尘气来。

驿中大多是男子,乍一见到这样两个仙子般的姑娘,都不由震了一震。

晏宁抬眼去看萧惜,他只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低头给晏宁又续了一杯茶。

“要我说,这大靖还不如大景呢!谢冕也不是这样的软骨头!”

见到两个漂亮姑娘,刚刚高谈阔论的酒客更是兴奋,似乎是不谈些国家大事,便难得女子青眼一般。

晏宁一凛,转头去那人,那喝多了的酒客已经被友人捂了嘴巴,“呜呜”地讲不出话来。

大靖虽然打了败仗,但教训几个不安分的小民还是绰绰有余,这里毕竟还是离京畿最近的长安道。

那几位友人已经急急将那胡言乱语的酒客拖了出去,也不顾外面雨急风大,不多时便没了踪影。

那两个姑娘更是掩唇一笑,窃窃私语起来,显是将刚刚的酒客当做了笑话。

平民对时局颇有微词可以,但在大庭广众讲出眷恋旧朝这样的话来,却还是触了陛下的逆鳞,是为大大的不妥。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有些话,根本不必讲出来。

大景颇得民心,谢冕在民间也声望颇高。

萧惜与晏宁在各种茶楼酒肆听了几个月,也渐渐听明白,蜀中之乱原来是二十年前拓拔部攻陷长安时,有不少皇室贵胄沿陕川蜀道南下,因而蜀中遗民颇多,陛下不欲担残害前朝宗室之名,一直低调处之,结果如今恰逢鲜卑扰边,大靖兵力捉襟见肘,才渐渐传开。

故而能在剑南道和散关任职的,能力是一方面,深得官家信任才是最重要的。

坚壁清野不知做得如何,在鲜卑入侵之前蜀中谢氏之事倒是捂得严实。

蜀中,谢氏。晏宁咂摸着这几个字眼。

他仍是懒懒的伏在桌面上,抬起头将下颌抵在桌子上,压低声音与萧惜道:“你说那谢暖,会不会是前朝的谢家人?”

不会这样凑巧罢。

如果谢暖真的是出身长安谢氏,怎么好好的蜀中不回,非要赖在大靖京洛不可?

要知道,对于前朝皇子王孙来说,新朝京城可是最危险不过的地方。

萧惜摇摇头道:“不知。”

谢既然是前朝国姓,大景立国二百余载,自然成了中原大姓,这的确说不准。

晏宁低声问:“如果谢暖真的是前朝王孙,他会与鲜卑大巫之死有关吗?”

相识一场,最难解的便是大巫之死了,谢暖若真的只是一个落魄的读书人,那他实在不应以恶意去揣度故人,却又控制不了自己胡思乱想。

萧惜摇摇头道:“杀了大巫的,应当另有其人。”

谢暖不曾习武。

连萧惜都这样讲,晏宁不禁一振,但萧惜继续道:“……但也不能完全摆脱他的嫌疑。”

晏宁颓然。

大巫之死已经过去两年,故人风流云散,却娘和谢暖与他们同样隔着崤函古道,他们离鲜卑慕容部王城数千里之遥,晏宁已经对解开这个迷团不抱希望了。

晏宁道:“算了,陈大夫和窈娘都说他们的脉象没有什么特别的,或许是大巫在其他人身上探出了什么奇脉来,才被杀人灭口。”